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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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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个月在知乎回答过一个问题,有没有「三江汇流」的地方,我说这种地方可实在是寥寥可数,除却四川乐山,青衣江大渡河岷江汇流,那么大约就只剩寿县的正阳关了。从地图上看,淮河依着小城自西向东流过,来自大别山的淠河注入城南,发源自中原嵩山的沙颍河汇入城北,或许是因为水质不同,当地人还常将流经城市较少的淠河汇合处称为清河口,而泥沙较多的颍河则称为沫河口。作为划分中国南北方的天然分界线,淮河被赋予了众多特殊的意义,2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养育了1亿7000万人口,是世界上全流域人口密度最高的大河。而正阳关正处于淮河中游、南北两侧最大支流交汇的地方。
年初寿县行政上划归淮南市管辖后,以往从淮南市区去寿县县城交通上的不便得到了很大的改观,长达近40公里的公交线路也仅需2元。再从县城城南的汽车站转乘县域小巴,已然相当便捷。和在别的小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从官方的汽车站出来后还是要到某个三岔路口等待客满才愿意走。车上大多只是一些学生和老人,前排的少妇抱着两三岁的孩子,手上提着县医院开的CT报告单,劣质的脸粉和口红试图掩盖着有些不足的血气,小孩开始哭闹,摔掉原本在手上的桶装方便面,蹬踏拍打着他的母亲,她不说话,默默象征性地捡起面饼,坐会到座位上,任凭孩子哭得歇斯底里,直到一处三岔的土路下车。没有人说话,只留下一地残屑。
正阳关的街道并非规正的南北走向,从十字路左拐约几百步,企盼已久的城门终于出现在我视线里,拱辰外侧的门头上写着「凤城首镇」,即当时凤阳府治下第一名镇的意思,城门的保护并不太好,这几百年的古城门,竟也不过只是个「寿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门内还有一些明显的垃圾焚烧的痕迹,而除却这城门,已没有任何城墙的遗迹。通过城门内的大街,在尽头处折进右手边的小巷,正是老街。
晌饭时间的老街没有多少人,空空荡荡得只剩孩子在追逐嬉耍,街边的店面,还保留着传统的门板式,大多听起来像计划经济时代的遗珠,家具店、粮油店、寿衣店,白底黑文的标宋字体店招颇具八十年代风格,衬托在屋檐上延伸出的几枝草花里煞是好看。往前走,几个外地人围在一所锅炉房旁,我忽地想起是曾经在豆瓣上见过的那铁匠铺,单田芳的评书声,轰鸣的吹风机、红热的溶铁、流着汗的脸颊和肱二头肌,脑海里只有一个词——庞克,真正的【重金属·庞克】。南门边上的理发店里,剃头匠端着饭碗靠在那上了年纪的白色理发椅上,一只猫咪偷坐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瞄着周围,我笑着给主人打了个手势,「我可以拍你的猫吗」,可问完它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仿佛还翻了一个白眼在说「你问他干嘛你经过本喵同意了么」。
从网上看到的最多的关于正阳关的照片,大约还是南门口的「淮南古镇」四个大字,而划归的淮南市之后,那座建市不过几十年的城市终于能够顺理成章地为自己镀一层金,镜头里的解阜门并没有微博照片里那般气势,或许是因为周遭的居民明白正阳关的旅游价值马上就会被发掘,门口的民房已经抢建得比城门还要高,着实煞风景。往回走,从老街的一个巷口左拐,摸进了通往淮河岸边小路,不远处的建筑有些靓眼,简体字手写体的「正阳镇人民大会堂」,已然荒废,但仍能想象出当初的气派。想必仍旧是八九十年代的遗迹,门口的泥地上长出几株罂粟花,侧门边上几个老头坐在小板凳上唠着家常,几条狼狗在远端凝望着我,好在这个人与犬类有天然的自来熟,很快它们就都摇摇尾巴散了去。
就像这座大会堂一样,过去的权力中心,如今成为了废墟,旧时热络的码头,也变得冷冷清清,这座小城,因水而兴、因水而衰,我曾诧异「七十二水通正阳」的主角为何没有发展成为类似于武汉一样的九省通衢,是宋金隔着淮河的对峙、是黄河沿着颍河的夺淮泛滥、是解放初期连年的洪涝灾害,总之,命运和这座古镇开了一个玩笑。
我想沿着河边向南走到淠河与淮河交汇的地方,焦阳似乎在贴着头皮烤晒着我,大坝上没有一棵树木,偶尔才会有几辆小车路过,我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东流,那也是一座和正阳差不多的小镇。一直走了大约一个钟头,快接近地图上交汇口的位置,有一处船港(我并不晓得这地方主要是做什么用的,是造船还是采砂还是航运,总之就是有很多船,姑且就叫船港),我以为拐进去便能看到却失了望,前方是一片滩涂地,而想一下在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考虑一下还是觉得不再冒险。好在还算有收获,大堤的下面发现了一条蔚然成荫的小路,蝴蝶与鸟,花与蜜蜂,寂静得只有蝉声,每一颗柳树都很坚强,每一处白蚁都很善良,蜗牛趴在腐朽的树洞里躲避阳光。
麦收的时节,农民们从未如此慷慨地将自家的粮食均匀地铺在公路上供来往践踏碾压,可惜这里的陆运并不发达,几分钟才会有一辆车如履薄冰般地缓缓路过,我记得在我年少还没有高速公路的时候,家门口的省道是阜阳通往省城的必经之道,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路上晒着厚厚到麦秸或稻草,每辆车的轮胎上都会裹满,若是现在哪辆私家车开过去,可真想不到什么美满的结局。或许总有一天人们会放弃在公路上打场晒粮,就像他们已经开始丢掉镰刀一样。
绕了十几里地,来到镇子的东边,荷叶长满了池塘,隔着荷塘边的房屋上仍能看清文革时期粉刷的标语口号,「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而仅仅几百米外,却是回族聚居区,东城门上的「熙宇春台」四个字已经斑驳,日占时期在城门上增盖的房屋年久失修,窗户上长出树枝随时可能跌落下来。正是伊斯兰的斋月,且是周五,清真寺里的女人穿着彩色的衣服用阿拉伯语做着礼拜,穆斯林们倒是入乡随俗,清真寺不仅成了「委员会」,且东关的每家每户都像过年一样贴上春联,只是阿拉伯语让人看起来有些不寒而栗,或许是我少见多怪,可能很久之前穆斯林就沿河东渡至此,也丰富淮河两岸的风情,但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歪歪斜斜的图腾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还是回到老街,粮油店的老人躺在店里酣睡,完全不担心店外的摊子,给船做机械修理的那家铺子,从早到晚也没有见开过工,整条街似乎只有在那家铁匠坊在苦苦支撑,路过了好几次,还是决定去买一把纯手打的刀作为纪念,也算是与铁匠们拉近关系。两位师傅很是热情,在我还未表达来意前就为我倒上热水,我一边与他们聊着正阳的风土人情一边抓怕着他们工作时的样子,毕竟在这个年代,铁匠坊对于大多数的年轻人来说已然不多见。
师傅指了指路边的石块,说正阳是名副其实的古镇,老街原本的路都是青石板的,冬暖夏凉,下雨天还特别容易排水,但九几年来了个书记,不仅刨了路还拆了古宅,搞得正阳底蕴都流失了,说着带着我去参观了几处还残存的老宅,在皖北我还真不曾见过这等讲究的民宅,无论是屋檐还是屋脊都精雕细琢,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庭院式建筑,院内的一株老槐树只剩下圆形的树桩,看起来应该至少有一两百年样子,锯了。师傅一面可惜这树被糟蹋,一面叹息着正阳的没落,我感同身受。正阳是真真正正的古城,比起那些江南水镇都更沧桑,和开封一样,正阳的地底下是好几个正阳,没有办法,过去只要黄淮一闹水灾,第一个遭殃的肯定是正阳,但这里的人还是顽强地又建起一座新城。我说,倘若不是50年代那两场水灾,正阳真的可以成为个像蚌埠一样的大城市,师傅笑着说,留下来的都是有本事的,蚌埠很多人都是以前淮河发大水冲过去的。
「留下来的都是有本事的」,我不晓得这句话里多少是自豪多少又是无奈,端午的大街上安安静静,年轻人们但凡有更好的选择可能都不愿再在这里扎根,师傅的生活还算不错,在老街旁盖起了四层小楼,儿子也都念了大学还在合肥给他买了房,养着几条博美,这铁匠铺说好听一点也算是他们的「独立工作室」,而且前阵子淮南的女市长还去他们店铺里面考察,勉励他们一定要把传统工艺坚持下去。但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可能并没有他们滋润,镇中心的小张面馆里,一份满满的带着可口辣椒片的凉面却只要四元钱,有时候真不晓得这叫宜居还是叫落后。
我把我拍的照片发给本地的最大的微博门户,收获了大量的转载,配的文案是「被遗忘的古城,被遗忘的手艺」,而师傅好像并没有高兴起来,而是问我——「我们这个古老的小镇和古老的手艺,真的会被遗忘吗?」
「不会的,越来越多的人会知道正阳关,知道你们,你们一定会重新好起来的。」 我也希望如此。